海河的水,历来不是清透见底的。它浑黄,寂静,威胁着上游的黄土,也沉积着这座城的回忆。晨雾将散未散时,河面上氤氲的水汽与码头早点摊子蒸发的热气羁绊在一起,煎饼果子的油香、炸糕的甜腻、还有一股子河泥与铁锈混合的、独归于港口的气味,便构成了天津卫最寻常的拂晓。孙博的一天,就从这稠浊却无比逼真的气味中开端。
他立在老码头抛弃的栈桥边,身形已有些佝偻,像岸边一株被风吹惯了的垂柳。年月在他古铜色的脸上犁出沟壑,那双眼睛却仍旧清亮,望着彼岸玻璃幕墙折射出的簇新日光,又看看脚下被缆绳磨出深痕的旧桩基。五十年了。半个世纪的潮涨潮落,人声聚散,都压在他这并不宽广的肩头,化进他稳如磐石的脚步里。他不是一个英豪,没有可歌可泣的业绩颂扬;他仅仅天津城千千万万“嘛钱不钱的,乐呵乐呵得了”的普通人之一。可若你细听,他那近乎阻滞的生命节奏里,却藏着这座城市最深重的呼吸与最坚强的脉动。
十六岁的孙博代替父亲,成了“天津港务局第二作业区”的一名正式搬运工。那是个凭介绍信、粮票和一身力气活命的时代。他的“车间”,是露天码头与暗淡的船舱;他的“东西”,是垫肩、搭钩和一副祖传的榆木扁担。第一天上工,老师傅拍拍他单薄的膀子,递过半块烤得焦黄的窝头:“小子,在咱这儿,膀子头比学历金贵。扛得起,站得稳,才干吃上饭。”
他很快懂得了这话的重量。夏扛化肥,白色的颗粒混着汗水,在皮肤上灼出细微的红痕;冬运盐包,冬风如刀,盐碱渗进棉袄,板结成硬壳。最苦是卸原木,圆滚滚的俄国松木从舱底滚上来,喊着消沉的号子,一步一颤地踩过颤悠悠的跳板,稍有闪失,便是人货两伤。那时,天津港的吞吐量还不大,船是老旧的蒸汽轮,码头是水泥与木板的混合体。可每个清晨,汽笛一响,整个码头便活了,脚步声、吆喝声、吊车的吱呀声、播送里铿锵的进行曲,奏响一曲粗糙而充溢蛮力的交响。
孙博的“学识”在这筋肉劳作的大学里炼成。他会看天,知晓渤海湾的平流雾何时会锁住航道;他会摸包,手指一捻,便知麻袋里是东北大豆仍是澳洲小麦;他懂得一切省力又安全的绳扣打法,更懂得在团体劳作中,何时该闷头顶上,何时该拽伙伴一把。他的国际简略而坚实:工分、粮票、每月发薪日给母亲扯的一块的确良布、还有劳作后,与工友们蹲在避风处,就着咸菜啃馒头时,那时间短的、无言的满意。城市关于他,是海河两岸绵绵的厂房烟囱,是上下班自行车流洪亮的铃铛声,是家里煤球炉子上永久坐着的一壶热水。变革的气味已隐约从南边吹来,但码头上的日子,仍旧按着它沉重而缓慢的节拍,日复一日。
似乎一夜之间,码头变得生疏。老旧的蒸汽轮船少了,代之而来是庞然如山的集装箱船,涂着生疏的外文字母。红黄相间的巨型岸桥矗立起来,钢铁巨臂悄悄一抓,便是他们几十人忙活半响的量。号子声被集装箱锁钮“咔哒”的金属撞击声替代,播送里的进行曲换成了英语的装卸指令和股票信息。
孙博和许多老伙计,被编入了新建立的“归纳服务队”。他们不再扛大包,而是担任打扫、巡查、保护那些机械无法触及的旮旯。手里的扁担换成了扫帚和对讲机,劳作从全身筋肉的运动,变成了部分关节的磨损。收入,以另一种方法涨了起来,可心里那份与货品、与船只直接角力的踏实感,却悄然丢失。他看着年青的技术员们,穿戴整齐的工装,在电脑前敲敲打打,便能指挥整个泊位的作业,觉得那是一种他没办法了解的、悠远的“魔法”。
城市在狂奔。码头彼岸,荒滩野地好像变戏法,长出了金融街、高档酒店和霓虹耀眼的购物中心。海河上架起更多造型独特的桥,轻轨的列车在空中划出银亮的弧线。消费、竞赛、机会、下岗……这些词汇曾经只在报纸上,现在却逼真地砸在每个人头上。有工友,跑去大胡同做小生意,发了财;也有工友炒股,赔光了家底。孙博没动。他仅仅更用力地打扫着码头地上,将那些集装箱货车留下的油污痕迹,一遍遍擦去。他清楚自己归于这儿,归于这片坚实的土地与污浊的河水,离开了,他便什么也不是。在时代的滔天巨浪里,他挑选做一块缄默沉静的礁石,任潮水在身上敲打出新的纹理,却一直守住自己的方位。他的“稳”,成了家人在激荡时代里最终的锚地。
码头完全现代化了,成了北方国际航运核心区的一部分。孙博也老了,退休手续办得悄然无声。儿子在滨海新区做软件工程师,接他去住簇新的公寓楼。他住了一星期,便浑身不自在。电梯太快,楼道太静,从阳台望出去,到处是反光的玻璃,却看不见一条活水,闻不到那股了解的、混合着河水与货品气味的风。他找了个理由,搬回了海河滨的老小区。
他的日子半径,缩小到以码头原址为中心的几里地。这儿已改造成了亲水公园和文创区,但还藏着一些老库房、老铁轨作为留念。他成了这儿的“活地图”和“编外讲解员”。清晨,他对着打太极的老人们,点拨哪儿是当年三号泊位,哪块地砖下还埋着旧缆桩;黄昏,他给拍照婚纱照的年青人,讲海河夕照在三十年前是什么色彩。有次,一个拍城市纪录片的大学生找到他,他对着镜头,没说多少大道理,仅仅渐渐演示着各种绳扣的打法——“梅花扣”、“倒扒皮”、“将军锁”……干燥的手指在尼龙绳间灵敏络绎,那些被年月忘记的技艺,在落日下似乎被从头注入了生命。
他的存在,自身成了一道景色,一个衔接过往与当下的活体注脚。他吃了几十年的早点铺子,由于城市整改要关张,他什么都没说,仅仅接连一个月,每天最早去,坐在老方位上,渐渐吃完一套煎饼果子。最终那天,老板红着眼圈,送他一罐自己家做的面酱:“孙爷,味儿,我给您藏着。” 他知道,有些东西注定留不住,就像海河的水,不断流动,带走泥沙,也带来新的养料。他能做的,便是让自己成为一座小小的桥,让匆忙路过的人,偶然能瞥一眼水流之下的柱石。
五十年,一个人,一座城。孙博的故事里,没有惊天动地的伟业,没有跌宕起伏的传奇。有的仅仅一个普通人,用脊柱、用双手、用一双脚板,在前史的河床上一步步踩出的印记。这印记,与码头桩基上的磨痕相同,与海河岸边的堤石相同,缄默沉静地融入城市的肌体。天津的魂,不在那些光鲜的GDP数字或雄伟的规划蓝图里,而正是在这千千万万个“孙博”的寻常日子里——在码头清晨的雾气里,在胡同深处的相声段子里,在一套坚持着绿豆面与新鲜葱花的煎饼果子里,在那份“乐呵乐呵”的旷达与“嘛钱不钱的”朴素里。
他们扛起了这座城市从工业重镇到敞开前沿转型最沉重的部分,又以惊人的耐性消化了一切的震动,将激变的激流,沉积为日常的焰火与厚实的过程。孙博们老了,天津却正年青。当游船载着游客从灿烂的“天津之眼”下驶过,那光影摇曳的河水深处,倒映着的,正是无数个孙博缄默沉静而坚稳的身影。他们是城市的回忆,是开展的价值,更是其耸峙不倒的、最深重的根基。津门的传奇,历来不是几个英豪书写的;它是海河的水、码头的桩、和一代代如孙博这般寻常百姓,用生命韶光一起浇筑的、一首无声而澎湃的史诗。
